一本《平如美棠》，讓無數(shù)人記住了“相思始覺海非深。海并不深，懷念一個人比海還要深”;記住了有個形容中國式美好愛情的詞語，叫“平如美棠”

2020年4月，饒平如在上海離世，留下一部未完成的書稿

今年，在《平如美棠》問世后的第9年，根據(jù)饒平如遺稿整理而成的《平生記》出版

《平如美棠》是拼圖的一半，加上《平生記》，才是饒平如的整個人生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京雪

2013年，91歲的饒平如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平如美棠》。在書中，他懷著對亡妻毛美棠的刻骨思念，畫下、寫下了他們兩人的相遇、相知、相伴，那是歷經(jīng)戰(zhàn)火、離別、病痛的60載光陰過往。

這本作者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書，一經(jīng)出版，就拿下了當(dāng)年幾乎所有重要的出版獎項，并在此后幾年漂洋過海，暢銷十余個國家，打動萬千讀者的心。

它讓無數(shù)人記住了“相思始覺海非深。海并不深，懷念一個人比海還要深”;記住了有個形容中國式美好愛情的詞語，叫“平如美棠”。

2020年4月，饒平如在上海離世，留下一部未完成的書稿。

今年，在《平如美棠》問世后的第9年，根據(jù)饒平如遺稿整理而成的《平生記》出版。

“上本書里，饒爺爺有時會把自己藏在與美棠的故事之后，而在這本書中，人們可以更直接地看到，美棠所愛的這個人是個什么樣的人。”《平生記》的責(zé)任編輯劉瑋說。

她認(rèn)為，《平如美棠》是拼圖的一半，加上《平生記》，才是饒平如的整個人生。

平生

從給家族中人造像開始，記憶流淌到哪里，饒平如的筆就在本子上寫到哪里、畫到哪里

《平如美棠》的主題是愛情，《平生記》的主題是記憶。

“時間張開黑洞一般的大口，把我家族中的長輩和平輩，把我的愛人摯友又或者一時為伴的故舊一一吞吃進(jìn)去。如今的我獨行在這張大口之外，趕在未來之前，想要把這些還存留在我記憶中的往事，奮力摹寫下來，以作為對他們所有人的紀(jì)念。”在《平生記》開頭，饒平如這樣概括他的寫作初衷。

就像《平如美棠》出版前，有個饒平如取的樸素名字，叫“我們的故事”，《平生記》最初也有個饒平如取的很隨意的名字，叫“平如的本子”。

從給家族中人造像開始，記憶流淌到哪里，饒平如的筆就在本子上寫到哪里、畫到哪里。

他回憶自己的童年，1922年，生于江西南城縣一個“兩代五進(jìn)士，三翰林”的文人家庭。父親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律師，母親喜愛讀書、寫字、作詩，會輕聲細(xì)語地教兒子，詩要怎樣“吟”。

他家里養(yǎng)過一只黃白相間的貓咪，后來死掉，讓他和弟弟第一次體會到死亡的悲哀。

他偷過父親的煙抽，“嗆得要命，哪里有一點香味，簡直就是自討苦吃”。

他愛看圖畫書，晚上，常在煤油燈下摹畫小說中的繡像人物。母親有本豐子愷作畫的《護(hù)生畫集》，是他很喜歡的摹畫范本。

……

在饒平如筆下，一個世紀(jì)前孩子們的童年情節(jié)，讀來那樣親切和熟悉。但接著，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

93歲時，饒平如在一幅畫里，畫下一個趴伏在山頭的少年，那是回憶中的他自己。“1938年，平如時年16歲，在南城鄉(xiāng)師附屬初中部讀初三，某日日寇飛機九架來轟炸南城機場，死傷民眾數(shù)十人，他們揚長而去，我方未有任何反擊，國恥難忘，畫此圖永作紀(jì)念。”

1940年，饒平如高中畢業(yè)，報考軍校。離家時，父親在給他的贈詩中勉勵“倭寇侵華日，書生投筆時。毀家紓國難，大義不容辭”。母親則用詩句叮囑“親老不須勞爾念，平安望寄薛濤箋”。

饒平如在《平生記》中說：“詩是平凡的，但從中可以看出一個普通家庭在抗戰(zhàn)期間的思想、感情和愿望。類似這樣的家庭在當(dāng)時是千千萬萬……”

祖母和母親在南城淪陷，逃出家鄉(xiāng)又逃回故土后，相繼病逝。饒平如從軍校畢業(yè)，參加了常德會戰(zhàn)、衡陽會戰(zhàn)、湘西會戰(zhàn)等戰(zhàn)役。

在書中，饒平如為犧牲的戰(zhàn)友畫像，記錄鄧蔭祥、謝宇霆、李阿水……“對日寇作戰(zhàn)時，為國捐軀，平如為他們造像……都是基層的普通戰(zhàn)士。正由于有千千萬萬這些戰(zhàn)士，才取得最后勝利。”

他在回憶里重返戰(zhàn)場，萬難中登上山頂，看見滿地彈殼，聞見嗆鼻的火藥味，四周是倒下的敵軍，戰(zhàn)死的戰(zhàn)友，血紅的太陽，青翠的山峰……“悲壯慘烈之景70年后仍深印腦海。”

他寫“青山依舊在”，說并不確切知道犧牲者姓甚名誰，但確切知道他們都是有愛國良知的中華男兒。“作為昔日戰(zhàn)友，一個戰(zhàn)爭的幸存者，我有責(zé)任要把這段小故事寫出來，讓它流傳人間。”

《平生記》里，有一篇“我所憶及的一〇〇軍”，饒平如羅列著自己所屬的一〇〇軍山炮營諸多戰(zhàn)友的姓名，普通讀者讀來，難免有點乏味。

劉瑋在原本被淘汰的資料里，選中這篇文字并放入書中。“我當(dāng)時看到就想，為什么他要把這些名字都列出來?想一想，你就知道，他把這些戰(zhàn)友的名字一個個找出來，是希望大家能多記住他們一些。這很重要。”

在書中，饒平如還回憶了新中國成立前后，他在上海做出版社編輯，和1958年他被下放安徽勞教，離家22年的勞動生活，以及《平如美棠》出版后，他去法國參加讀者見面會的經(jīng)歷。

這些在上本書里沒有提及或簡單帶過的內(nèi)容，展現(xiàn)了“平如美棠”之外饒平如的另一些側(cè)面，也以一雙普通老人的眼睛，為波瀾壯闊的大時代留下若干鮮活獨特的歷史細(xì)節(jié)。

平淡

活得像赤子，有詩人的眼睛和愁苦中不改的“閑心”，只記住在他眼中最重要的愛和美

《平生記》的書名，取自饒平如最愛的詩人蘇軾的詞句。“平”是“一蓑煙雨任平生”里的“平”，也是饒平如名字里的“平”，還是平淡雋永的“平”。

已經(jīng)讀過《平生記》的讀者，很多都訝異于書中文字的平淡樸實，和饒平如的“毫無怨言”——即使在回憶被時代錯待、被迫離家的22年時，饒平如的文字也沒多大波瀾，有時，甚至還透出一股興沖沖的勁頭。

有讀者猜測這是種“寫作策略”，也有人以為是出版社刪減太多，為此感到難過。

“我們其實沒做什么刪除，饒爺爺就沒寫悲觀和抱怨的話。”劉瑋解釋，在她眼中，饒平如是個無論身處何種處境，都內(nèi)心有光的人。

沒寫，并非出于“寫作策略”。“他寫這本書，最主要的目的也不是寫給其他人，而是寫給我們子孫看的。他是把自己覺得重要的事情說出來、寫出來。你知道，我也知道，他這個人，就是這么想，然后這么寫的。”饒平如的兒子饒樂曾說，“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提起這段經(jīng)歷，講的都是趣事，反倒是我母親覺得他太苦了。”

在饒樂曾看來，父親饒平如是個單純了一輩子的人，他習(xí)慣于把苦難看成個人的“劫”消化掉，又始終對世界興趣盎然。“你注意到他在書里寫的研究木牛流馬嗎?就是研究他勞動時推的獨輪車。別人那時候推車倒土，想的是怎么吃飽一些，怎么輕松一點，他想的是這種奇怪的事情，腦回路跟別人不一樣。”

所以，被迫離開至親和熱愛的工作，去異鄉(xiāng)的工地上推了十年手推車，修大壩，治淮河，又進(jìn)汽車配件廠，當(dāng)了十年漆工，這樣的日子，在饒平如的筆下，是“時隔幾十年，想起這座大壩我仍感自豪。曾經(jīng)推車把我生平推的第一車泥土倒在這兩根白色經(jīng)始線之內(nèi)的地面上……”

是“發(fā)現(xiàn)這古老的運輸工具獨輪車，其結(jié)構(gòu)頗具科學(xué)性……‘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大任’我雖從未盼望，但‘勞其筋骨’，我卻堅信能強身健體。因此，我把這獨輪車看作是一種機械體操的運動器材。更何況，推車者自己刨土、自己裝筐、自己推車倒土……這可真正是個自由職業(yè)呀!”

是工友們勞動中唱的夯歌“有優(yōu)美的聲調(diào)和鮮明的節(jié)奏感，純樸悅耳”。

是洋洋灑灑寫了十幾頁的木牛流馬研究，得出結(jié)論：“同意木牛、流馬，是諸葛亮改進(jìn)的獨輪推車。”

是把整本英語課本抄在幾百張紙條上，冬天放進(jìn)上衣口袋里，夏天打赤膊放在草帽下，在排隊買飯、排隊上壩時，取出來背誦，七八年里，背了三輪。“我的身體雖然處于安徽某縣荒山野嶺之間茅草所蓋的工棚里，我的靈魂卻已飛越千山萬水……”

是47歲，六安汽配廠來工地上招人，其他年輕力壯的報名者都被挑走，只剩白發(fā)已有四分之三、身材瘦弱的他獨自站在臺上。“然而我自信心很強，一點兒也不沮喪”，主動找廠領(lǐng)導(dǎo)說明情況，進(jìn)了工廠，發(fā)現(xiàn)有木板床可睡，有食堂吃飯，還有桌椅，不用露天進(jìn)食了，“真的感到親切又滿意啊”。

饒平如曾說：“不管什么時候，什么地域，什么人生，有些詩意的人，他看什么都是有詩意的。”

他自己就是這種人，活得像赤子，有詩人的眼睛和愁苦中不改的“閑心”，不是沒有心酸，只是看什么都能濾掉沉重，只記住在他眼中最重要的愛和美。

或許饒平如的筆調(diào)太過輕松，讀者一不留意，便容易只見其樂，只見其寡味。要站遠(yuǎn)點，還原被詩化的日常，才能看清他寫的是什么，也才能認(rèn)識饒平如其人，驚訝于他平淡中的不平常。

就像書中提及的那條羊毛圍巾。饒平如兒時，父親投資的雜貨店賠本歇業(yè)，家里分得一堆賣不出去的物件抵債，這條圍巾就在其中，因為顏色老氣，沒人肯要，被母親收了起來。1948年，饒平如回老家結(jié)婚，在母親遺物里，再次看到它。1958年，他去安徽勞教，美棠把它寄來給他御寒。“在艱辛困厄的歲月里，這條雖老舊但質(zhì)地確是真羊毛的長圍巾，陪著我度過了十多個年頭的冬天——直用到它支離破碎，到處是空洞，不堪再用為止。人與物的緣分也難于預(yù)料若此。”

“其實他的語言很獨特，無可替代，你再找人去寫，寫不出他的感覺了。”劉瑋說。

平如

塵世是美滿的，饒平如熱愛并享受著人生。他終生保持著一種率真，無所求地做著他人眼里“無用”的事

2017年，饒平如動筆給自己寫了份悼詞，寫完讀了讀，附上張紙條，說：“我覺得我的追悼會開得越簡單越好，免得占用別人太多時間。目前，我的墓地、墓碑、遺像、挽聯(lián)都已齊備，至于悼詞也自己來動筆，不必別人代庖。此悼詞由家屬來念，費時三分半鐘足矣。(注：此悼詞全文共668個字，以平常語速來念，費時3分鐘25秒。)”

劉瑋后來在資料中，看到這頁悼詞，忍不住感慨饒老先生是個多周到的人。

讀《平生記》書稿時，她也一再被一些不經(jīng)意的細(xì)節(jié)打動，覺得他有“君子不言人之惡”的克制。例如，饒平如寫到當(dāng)年辦公室主任向他宣布要送他去勞教所，自己像爆炸的氣球，“嘭”地痛哭起來時，也不忘加一筆，主任可能起了惻隱之心，用溫和的口氣安慰了他。

在自擬悼詞中，饒平如以子女的口氣說父親“平時教誨我們子女，要奉公守法，要服務(wù)社會，做一個好人”。

饒樂曾說，“做個好人”是饒平如對子女唯一的要求。“他經(jīng)常跟我們講，忠厚傳家久。”

2016年前后，饒樂曾陪父親回過一次安徽，偶遇一位老工友的兒子。對方說自己父親在臨死前拉著他的手，要他一輩子不要忘記饒平如。當(dāng)年，工友工資剛發(fā)下來，就被人盡數(shù)偷走，是饒平如二話沒說，把自己手里攢的十來斤糧票給了他。

“我父親早不記得這回事了。”饒樂曾說，“他記人家對他的好，不記自己對別人的好。”

《平如美棠》出版后，時常有人慕名登門。饒平如對所有客人都熱情相迎，對方有要求，要書要簽名要他幫什么忙，他也總盡力相助。90多歲的人，有時陪來客，能陪到深夜。饒樂曾上前催兩句，老爺子反而生氣，認(rèn)為別人因為喜歡自己的書而來，是自己的榮幸。

2020年，饒平如去世，無數(shù)網(wǎng)友發(fā)文悼念和致謝。饒平如的孫女在朋友圈里感嘆：“一個人要對世界釋放多少善，才能被人這樣愛?”

“饒爺爺?shù)淖鍪路绞胶腿松鷳B(tài)度，對今天的我們是很有啟發(fā)的。”劉瑋說。她將饒平如生前寫的一幅字，放在《平生記》全書末尾，覺得這或許體現(xiàn)了饒平如的人生信念。

那是林語堂《生活的藝術(shù)》中的一段話：“中國文化的最高理想人物，是一個對人生有一種建于明慧悟性上的達(dá)觀者。這種達(dá)觀產(chǎn)生寬宏的懷抱，能使人帶著溫和的譏評心理度過一生，丟開功名利祿，樂天知命地過生活。這種達(dá)觀也產(chǎn)生了自由意識，放蕩不羈的愛好，傲骨和漠然的態(tài)度。一個人有了這種自由的意識及淡漠的態(tài)度，才能深切熱烈地享受快樂的人生。”

饒樂曾翻開備受父親喜愛的《生活的藝術(shù)》，看到饒平如用紅筆劃線的另一段話：“這種豐富的敏感性產(chǎn)生一種對人生的適當(dāng)藝術(shù)觀念，使中國人很肯定地感到塵世是美滿的，因此對人生感到熱誠的愛好。”

塵世是美滿的，饒平如熱愛并享受著人生。讀《平如美棠》，人們羨慕他的愛情，但正因為他是一個如此會愛的人，他的愛情才成了人們羨慕的樣子。

饒樂曾認(rèn)為，父親終生保持著一種率真，無所求地做著他人眼里“無用”的事。包括他后來寫寫畫畫“平如美棠”，做這件事時，他也沒想太多，是后來出版社找到他，才讓這件事變成大家眼里“有用”的事。

“但我希望我們都能擁有他的率真。”饒樂曾說，“很多事情不必考慮那么多，放空自己，投身其中的時候，是很有幸福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