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堂開占物華,路人指道令公家。
令公桃李滿天下,何用堂前更種花。
開篇先引白居易這首詩,當然是意有所謂。2022年3月14日,我的六叔、音樂家吳祖強先生以95歲高齡駕鶴仙逝,去找他的大哥我的父親吳祖光先生,可謂功德圓滿。
六叔祖強生前,有人稱他為“音樂教父”,被他當場婉拒,說:“不好!音樂兩字太廣大,我只是個音樂的仆人而已。”為尊重他的意愿,便有了此文的題目。
出身傳統(tǒng)文化世家
我家是個大家庭。我祖父吳瀛先生共有15個孩子,7男8女。在此要鄭重說明的是,這些子女全部由我的祖母周琴綺女士一人所生,因此家中親朋好友都稱我祖母為子孫娘娘。
清末民初,士大夫階層還流行納妾,我祖父因為自幼在湖廣總督張之洞搞洋務運動創(chuàng)辦的外語學堂受英文西式教育,接受新思想,信奉一夫一妻,拒絕納妾。惟其如此,便辛苦了杭州書香門第出身的大家閨秀、識書達理的我的祖母。
我父親吳祖光先生男排行老大,吳祖強先生排行老六。我的十幾位叔叔、姑姑全受過高等教育。解放前在大哥我父親的引導下,幾乎全部參加了革命工作,只有大姑學化學,跟隨其夫去了臺灣。奇怪的是我上輩人中,竟然沒有一位是實業(yè)家或商人,今天看來我家的從業(yè)結構并不平衡。
六叔吳祖強學生時代就在南京入了黨,成為學生骨干。新中國成立后是第一批被派到蘇聯(lián)學音樂的留學生。畢其一生為人師表,如今他去世了,評價都公認他是一位儒雅平和、循規(guī)蹈矩的謙謙君子。
確實,在我的眼里,祖強六叔永遠西裝筆挺,一生不煙、不酒、不愛應酬,任何情況下表情都是波瀾不驚,說話從容淡定一個調(diào)門,情緒不急不緩,行事不張揚、不炫耀、有耐心、負責任,態(tài)度誠懇善意,好讓不爭,為人養(yǎng)心養(yǎng)德。正所謂“慎獨睿智守之以愚,道德隆重守之以謙”。
他心中只有他的學生,只有他的音符,當然還有他的家庭夫人、兒女。心無妄念、身無妄行是他基本的操守與準則。他一生沒有任何奇奇怪怪的故事,似乎天生就是位中規(guī)中矩的純粹教師,純粹到除了教師之外說他是任何職業(yè)的人士都不合適,也完全不像。
其實在文藝界里他的官職真的不小,除了中央音樂學院院長之外,他還任過中國文聯(lián)黨組書記、中共中央候補委員。但他的行事為人,從來都是一派云淡風輕。
坊間傳說,我們這些文藝界所謂的老名人子弟都是些風光自負的家伙,而事實上并非如此。我們大都膽子很小,長輩們嚴禁兒女在外炫耀斗富,不給家里惹事是從小受到的基本教育,再鬧也不敢出圈。
例如我從小就算很調(diào)皮的一個,但我一直自我奮斗,從沒找六叔辦過一件事,也從來沒到文聯(lián)他的辦公室去過一趟。有人求我找他辦事,我也一概回絕。六叔在這方面對我非常滿意,曾經(jīng)當面表揚我,說“小歡從小惹是生非,但居然一次都沒給我找過麻煩”。這一點成了我一生自認為對得起六叔的榮耀。直到六叔仙逝的今天,我還暗自高興。我愛我的六叔,不給大人添亂,說到教養(yǎng),可能這就是吧。
作品只是他從教生涯的余事
民間有句很俗的話叫做“做事的不如做局的”,意思是你自己的事做的再大也是個人小事,而你操盤了一個領域才是真正的功德無量。我的六叔恰恰是在改革開放后的音樂教育領域中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重要操盤人物。當然,客觀上是國家給了他中央音樂學院院長這個職位,但就他個人的學養(yǎng)和職業(yè)素質(zhì)而言也非常勝任。當一個合適的人到了一個合適的位置上后,其結果是可以想見的。我的六叔吳祖強不辱使命,在音樂領域建立了有目共睹的顯赫業(yè)績。
如今提起吳祖強,人們都會提到他創(chuàng)作的《紅色娘子軍》《漁美人》《二泉映月》《草原小姐妹》。當然,這些作品都已成為名篇而載入史冊,但縱觀他一生的成就,這些作品只是他從教生涯的余事而已,遠遠不是他的全部……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從古至今略懂之乎的人士都有這個追求,但真能留住的人物卻是鳳毛麟角。
今天有個時髦網(wǎng)絡語叫“歷史人設”,這個“人設”是否真正牢固地建立,是一位成功人士的硬指標。“歷史人設”與當下的“網(wǎng)紅人設”相去不可以道里計,甚至是云泥之別。前者是恒定的,亙古不變,后者是短暫的,稍縱即逝。
樂評人丁翼先生剛剛發(fā)表的一篇《最高音樂學府護佑者》的文章,開篇便寫道:“2022年3月14日,中央音樂學院的師生,無論身處國內(nèi)國外哪個角落,都以同樣沉痛的心情送別吳祖強老院長。”
文化崇拜是整個人類的崇拜,倘若細分,第一是文博崇拜,第二是音樂崇拜,第三是繪畫崇拜,其他崇拜等而次之,可例行排列。
何以見得?文博是對祖先歷史的敬畏與膜拜,當然排在第一。至于音樂繪畫,小孩生下來最先感興趣的就是唱歌、畫畫,全世界概莫能外,連人去世都要奏哀樂相送,音樂的地位不言而喻。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這是我們家鄉(xiāng)常州清朝大詩人趙翼的詩句,先有非常之世,后有非常之人。平靜的時代只能出平庸的人,出不了非常人物,很多人研究如今很難出大師,這是重要原因。
樂壇亂局之下
上下左右應對艱難
吳祖強主政中央音樂學院與中國文聯(lián),正是“文革”過去不久的非常時期,音樂也遭到重創(chuàng)。師資隊伍驚魂未定,盲無方向,萎靡不振。生員久失,基礎教育粗糙。整個音樂教學領域處于低谷狀態(tài),各種思潮還在相互干擾。
當時全國方方面面的情況尚未完全走上正軌,“摸著石頭過河”是鄧公發(fā)出的一句最響亮的號召,文藝界率先覺醒,最迷惘的卻是音樂界。因為其他的領域矛盾并不突出,戲劇界、電影界、文學界、曲藝界、美術界盡管遭受重創(chuàng),但其領軍大師級人物大都健在,基礎仍然雄厚。
音樂界的情況則復雜得多,首先面臨的是中西方理念的對沖。世界的音樂領域中,西方音樂的強勢地位顯而易見,而西方樂壇無論是古典音樂還是現(xiàn)代音樂,在中國都尚未普及,從上到下,內(nèi)行少之又少。作為音樂界領軍人物的吳祖強首先要考慮的就是中國音樂如何進入國際音樂大家庭的方略問題。音樂教育到底該如何進行,來自四方八面的觀點爭執(zhí)不下,甚至上綱上線,莫衷一是。本來是善意的理辯,辯急了之后則味道大變,甚至出現(xiàn)了相互攻擊的現(xiàn)象,真應了民間那句俗話:“豬狗尚且好斗,何況人乎!”吳祖強這個院長真是難透了。
吳祖強經(jīng)常處在各種會議的繁瑣解釋之中,上下左右應對艱難,連番招架,搞得他舌裂唇焦,心力交疲。再加上全院的各種行政事務,六叔好端端的身體幾乎被累垮,隨后便檢查出了心臟病。
有一天正好我在家,六叔帶著心臟儀來我家看我祖母(這里我必須順帶提一下,他每次來都要買些糕點、巧克力等好吃的東西給母親。但他不知道的是,等到他走后祖母立刻將這些好吃的拿出來給我吃,很多都被我吃掉了。)那次他看完母親便去找我父親聊天,邊嘆氣邊說:“7個音符哪里來的敵人?五線譜、簡譜都要計較,說也說不明白,真難辦啊!”
我父親回道:“咱家人都不適合當領導,我一生就怕領導別人,連導演我都不愿當,自己在家搞創(chuàng)作多好,辭職吧。”
六叔說:“不行啊!學生們怎么辦?”
就是在如此亂麻紛披的局面之中,我這位學貫中西的六叔忍辱負重,親力親為,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團結各方人士,終于把音樂學院帶上了一條康莊大道。
選送學生出國留學
讓中國音樂家融入世界
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在六叔祖強先生的導航下,音樂學院出現(xiàn)了一大批后來享譽國際、名滿華夏的大音樂家。
由于我六叔自己是留學生,所以,選送學生出國留學是他內(nèi)心堅定的選擇。他認為要讓中國音樂和音樂家融入國際音樂大家庭,證明本國的軟實力,舍此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于是吳祖強選送音樂界學生出國留學的熱潮就此啟動。據(jù)統(tǒng)計,當時音樂學院出國留學的人數(shù)居全國各大院校之首,音樂學院各學科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人材在世界上四處開花。學院各系別在國內(nèi)外獲獎的學生太多,單作曲系就有葉小綱、陳怡、譚盾、郭文景、瞿小松、劉索拉等等。一屆又一屆學生的行跡遍及音樂大國,令國際音樂界驚嘆不已。
六叔自己的音樂著作《曲式與作品分析》則成為作曲系學生人手一本的必讀教材,培養(yǎng)著一代又一代本土作曲家。上世紀80年代初,他還邀請老同學傅聰和一批國外音樂家到音樂學院參與教學,為學生們開拓國際視野(1984年,他親自主持了學院首任院長馬思聰先生的平反大會)。他以開放襟懷與國際的視角與思維,全力支持作曲系學生對現(xiàn)當代音樂風格的學習與探索,主導了許多具有歷史開創(chuàng)性的音樂活動,并發(fā)起成立了中國交響樂發(fā)展基金會。
日本指揮小澤征爾是吳祖強兄弟般的友人。他幾乎年年來中國,為的是傳藝演出。
從1999年起,吳祖強連任三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音樂理事會執(zhí)行理事”,共計六年。在他的努力爭取下,第32屆國際音理會理事大會在中國召開,這也彰顯了中國音樂人在國際音樂界最高論壇的影響力。
在音樂方面,吳祖強強調(diào)“音樂是世界上最共通的語言,不必過于強求民族特色,但應自如適當?shù)剡\用民族元素。”2008年北京奧運會,他受邀出任藝術顧問,那屆奧運會的音樂也體現(xiàn)了他的音樂理念。
中央音樂學院在吳祖強的訃告中這樣寫道:吳祖強教授是改革開放以來最重要的中國音樂事業(yè)的領導人。
吳祖強主政中國文聯(lián)那一時期,因為文藝界群星燦爛,他更多是一個服務者的角色。文聯(lián)的成就他認為是各協(xié)會藝術家們自己成就了自己,與他關系不大。他只是極力關心老藝術家們的生活待遇,就我所知,中央美院院長靳尚誼先生等一批大藝術家的住房問題,便是他在任時給予解決的。
與國家大劇院淵源深厚
稱其是自己八十歲的最好禮物
最后我要一述的是吳祖強先生與國家大劇院的深厚淵源。
先引一段國家大劇院官網(wǎng)剛剛發(fā)表的《深切緬懷吳祖強先生!》文:
“仿佛音容猶如夢,依稀笑語痛傷心。
吳祖強先生為中國藝術事業(yè)奉獻一生!”
中國大劇院是周恩來總理生前的規(guī)劃,但因種種滄桑塵事未能落實。上世紀90年代初,吳祖強率先開始了為大劇院建設的奔走呼吁。他表示:“建設大劇院是中國文化建設的當務之急,重中之重,不是錦上添花。”
其間他碰到了來自方方面面的阻力。記得在全國政協(xié)會議上,當時也任委員的我母親新鳳霞和我父親吳祖光為支持祖強六叔的提案,與持反對觀點的委員們發(fā)生了激烈爭論,以致我母親突發(fā)心;璧乖跁h上,被緊急送醫(yī)院搶救,這件事甚至驚動了最高當政。
2003年,我的父母相繼去世,我也被選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我繼續(xù)追隨六叔祖強在國家大劇院體制歸屬及經(jīng)營方面的建議,在全國政協(xié)會議上據(jù)理力爭。
吳祖強曾力陳:如此泱泱大國,按國際慣例,需要一座有代表性的國家級藝術圣殿。他提出:“國家大劇院是一個國家文化藝術發(fā)展、科學技術進步和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的重要標志,是國家文明的象征。國家大劇院應該建設成為我國最高水準的演出基地、藝術創(chuàng)作基地和對外文化交流基地。因而國家大劇院應定性為:公益性文化設施,不以盈利為目的。”他的建議最終得到了全面落實。
2007年,國家大劇院開幕運營。政府為了表彰他,任命他為國家大劇院終身藝術委員會主任。那一年他正好80高齡。他欣慰地表示:“國家大劇院是我八十歲的最好禮物。”
與哥哥吳祖光情系《風雪夜歸人》
人世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文章最后,再說一段六叔祖強與我父親祖光在國家大劇院最終相遇的藝壇往事。
上世紀30年末40年代初,抗戰(zhàn)還在激烈進行,中國早期戲劇最高學府“國立劇專”撤退搬遷到大后方——四川重慶的小城江安,我們?nèi)乙矔簳r定居此地。
1940年,六叔祖強13歲,剛上中學,就被大哥吳祖光拉去參演了話劇《以身作則》。吳祖光當時任劇校校長秘書兼戲劇史教師,六叔是排名最后的小配角,編劇是李健吾,導演是張駿祥。
1945年,我父親的話劇《風雪夜歸人》上演,祖強六叔又被我父親拉去演了一個小乞丐。這部劇周恩來總理曾有七看之雅。正是這部久演不衰的《風雪夜歸人》,注定把這兩兄弟連在了一起。
轉眼到了上世紀80年代,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要重排《風雪夜歸人》。當年的兩兄弟一位已經(jīng)年逾古稀、一位時近花甲,他們再度合作,已是大音樂家的六叔祖強親自作曲。復排的《風雪夜歸人》上演后觀者如潮,周總理夫人鄧穎超也到場觀看,并接見了全體劇組人員。
2010年,兄弟二人因《風雪夜歸人》最后一次穿越時空相聚,是在國家大劇院豪華氣派的議事廳。
此時我父親吳祖光已于2003年過世,話劇《風雪夜歸人》被著名編導陳鍵驪改編成為芭蕾舞劇版。作為藝術顧問的吳祖強先生給予了全力支持與具體指導,該劇獲得巨大成功,并被選送第九屆全國藝術節(jié),榮獲文化部文華大獎,并囊括全部單項獎。
為此,吳祖強還在國家大劇院親自主持了芭蕾舞《風雪夜歸人》的學術研討會,業(yè)界著名人士紛紛到場祝賀,并感嘆兩位兄弟雙星一生風雪兼程,德藝雙馨終成正果。
如今六叔祖強之子、我的堂弟吳迎已子承父業(yè)。吳迎自幼學習鋼琴,留學奧地利,在國內(nèi)國際均獲得過“肖邦鋼琴獎”,并出任上海音樂學院、西安音樂學院、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主任,中國鋼琴協(xié)會會長。
曾國藩有兩句詩,我這里絕不敢以此自況,但實在崇拜曾文正公的學習精神,在這里借用完全是自勉之意,那就是:“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zhàn)歸來再讀書。”
萬象諸明莫大于日月,在日月的朗照之下,六叔吳祖強和我父親吳祖光這對親兄弟已經(jīng)成為當代文藝界一對耀眼的雙子星座。仰望星空,群星燦爛。而血親一脈,情感所系,他倆在我心中當然是最耀眼的……
供圖/吳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