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恩哥
1957年生于遼寧省沈陽市。1977年參加高考,1978年秋進入遼寧大學物理系學習,1990年獲北京大學物理系博士學位,F(xiàn)任北京大學物理學院講席教授、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學術(shù)委員會主任、中國科學院大學卡維里(Kavli)理論科學研究所榮譽所長。2017年當選為國際純粹與應(yīng)用物理聯(lián)盟(IUPAP)執(zhí)行副主席,2018年當選為美國物理學會(APS)國際董事。曾任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所長、北京大學校長、中國科學院副院長。主要從事凝聚態(tài)物理研究,在輕元素材料的全量子化效應(yīng),包括納米新材料探索及其物性、原子尺度上的表面生長動力學以及受限條件下水的復(fù)雜形態(tài)等方面,作出了有重要影響的貢獻。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300余篇,其中《科學》《自然》及子刊和PRL上50余篇,中英文學術(shù)著作各1部。曾獲第三世界科學院物理獎,德國洪堡研究獎,世界華人物理學會“亞洲成就獎”,陳嘉庚數(shù)理科學獎,何梁何利科技進步獎,國際先進材料終身成就獎等。2007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
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王恩哥院士的心里,真正能夠改變個人命運的,還是40年前鄧小平同志決定恢復(fù)高考這一舉措;貞涍@段往事,王恩哥心潮起伏,談起了當年上山下鄉(xiāng)的日子和后來的大學時代。
一落千丈,學習中找樂
王恩哥出生在一個高知家庭,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大學教授。解放初期,父親只身一人從上海來到東北,投身到國家棉紡工業(yè)基地建設(shè)中。拿當?shù)厝说脑捳f,當時遼寧的幾個大紡織廠都有他父親的參與和貢獻。因此,父母在當?shù)仡H得大家敬重,家庭的光環(huán)也照耀著王恩哥的童年。
“文革”的到來使一切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使得王恩哥的家庭處境一落千丈。父親成了當?shù)仡^號“走資派”,是被批斗的主要對象之一。“那時當?shù)睾孟癯?lsquo;打倒劉鄧’,再就是批斗我父親了。”王恩哥回憶道。運動開始沒多久,父親就被迫害致死,那年王恩哥剛9歲。
王恩哥的小學、中學都是在“文革”中度過。這個階段,沒人提倡讀書學習,因為大家似乎都認為知識多了是壞事。由于家庭出身不好,當時許多時髦的運動王恩哥是不能參加的,這也正好培養(yǎng)了他耐得住寂寞的性格。每當同學們興高采烈地參加大革命活動時,他就獨自在家里偷偷翻看父母藏起來的圖書。他第一次在《十萬個為什么》里發(fā)現(xiàn)世界如此之大、如此奇妙,還有很多問題沒有答案。王恩哥也很喜歡謎語,并開始試圖編寫一些謎語。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他對學習產(chǎn)生了興趣。
“我覺得自己在學習方面有一些自學的天分,很少依靠父母的幫助。從小學開始,各門功課的成績幾乎都名列前茅。”
王恩哥特別回憶起“文革”中的一段回潮經(jīng)歷。“那大概是1971年、1972年前后,中學里突然傳出要開始升學考試了。當時我的中學數(shù)學老師張衡課講得非常好。除了給我們上課外,張老師每周還要給區(qū)里的教師培訓班上課。為了營造一個生動的教學環(huán)境,他每次都要帶幾個學生做現(xiàn)場教學演習,每次張老師都會選我一同去。”
王恩哥對物理的興趣也是在中學時代萌發(fā)的。他的中學物理老師是一位有趣、富有想象力的年輕人。有一次,他在課堂上啟發(fā)學生,“萬物都是有生有滅的,試想有一天太陽的光也會慢慢減弱,甚至太陽開始衰老死亡,地球再也沒有光的照耀,該怎么辦?”課堂上不少同學表示“不可能”,也有同學說可以找燈泡或其他發(fā)光的東西來代替。老師說他也有一個辦法,就是在地球的南極或北極裝上動力非常大的推進器,推著地球在太空中尋找另外一個太陽,讓地球圍著新的“太陽”轉(zhuǎn)。在同學的追問下,王恩哥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尋找新的太陽這件事,我愿意來試試”。
大膽無忌,是一個少年最初與物理的結(jié)緣。
一刻不停,秋收中備考
1977年恢復(fù)高考的消息,王恩哥最初是從母親那知道的。“一天,母親專門寫信告訴我,可能要恢復(fù)考大學了。母親在大學任教,得知消息要早一些。”
當時,王恩哥還年少,心中對自己的未來規(guī)劃只是工農(nóng)兵,并不知道外面還有更廣闊的天地,也沒有意識到高考的重要性,但內(nèi)心的直覺告訴他——“我要參加高考!”
確切得到恢復(fù)高考的消息是在1977年10月,得知12月初遼寧舉行高考。這時離高考只有兩個月時間,其時又恰逢秋收。身為遼中縣烏伯牛公社達子營大隊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點點長的王恩哥,需要帶頭參加秋收,生產(chǎn)隊是不可能批準正在用人時的青年壯勞力回城復(fù)習的。盡管當時也有不少知青偷偷跑回沈陽參加高考補習班,但王恩哥只能白天參加農(nóng)活,晚上自學復(fù)習。“一些老鄉(xiāng)問我,‘人家有老師輔導(dǎo),你自己復(fù)習行嗎?’我也沒有把握,心里著急也沒用。”
秋收結(jié)束后,王恩哥才匆匆趕回沈陽,參加了他母親學校組織的輔導(dǎo)班。
母親看他白天晚上一刻不停地補習,有些心疼地勸他:“今年不急,好好復(fù)習明年再參加高考吧。”王恩哥問母親:“估計有多少人能考上?”“聽說是百里挑一。”他算了算青年點的人數(shù),回答說:“媽媽,我應(yīng)該沒問題。”
王恩哥的這種自信源于兩點:一是高考消息出來后,并非所有知青都在準備考試,有相當一部分人還處于觀望狀態(tài);二是“文革”中沒人學習,而王恩哥喜歡讀書,底子還算好。
考前還有一個小插曲。當時考生需回當?shù)乜键c參加考試,所以王恩哥和其他參考的知青都提前一周回到了農(nóng)村青年點。為了方便考生休息備考,青年點安排考生們住在一起。然而,當考生們干完活看完書晚上休息時,隔壁卻是歌聲嘹亮、鬧聲一片,本以為這事很難解決,沒想到溝通后隔壁知青都表示理解。王恩哥至今依然感謝這份支持。
高考的日子轉(zhuǎn)瞬即至?荚嚹莾商,王恩哥和同伴們早上6點鐘從青年點出發(fā),步行8里路到公社考場參加考試。12月份的東北,考試來回的路上,天都是黑的。“那段路好像很長很長,特別是考完回來時。”王恩哥回憶道,“不過,大家都是邊走邊唱,相互鼓勁。”東北的冬天非常寒冷,身上帶的鋼筆水很容易結(jié)冰,到考場上得焐化了才能寫。王恩哥當時的座位離爐子近,烤化的速度比較快。這讓王恩哥深感慶幸,心想自己一定能考上。
上午考完,下午還有考試,中午來不及回青年點,“我們就在供銷社的窗下,面朝陽光站成一排,一邊沐浴著陽光取暖,一邊討論答案。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答案總是被大多數(shù)人認可,心里感覺特別踏實”。
年少坎坷的經(jīng)歷,使得王恩哥更容易知足,所以高考過程中的這些“小確幸”,至今想起來都讓他覺得欣喜。
“從內(nèi)心來講,我并不埋怨那個時代,但我不愿意現(xiàn)在的年輕人再去刻意經(jīng)歷那樣的時代。”當如今有人提出再“上山下鄉(xiāng)”的建議時,王恩哥表示很不理解,“‘文革’強調(diào)的是知識有害,人人覺得讀書沒用,這與今天社會的背景和主流是非常不同的。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是我樂見的,為了吃苦而吃苦,沒什么必要。”
一波三折,奔走中獲勝
高考成績終于放榜了。榜單上考生的成績并不排名,高分低分混在一起,是用毛筆寫成的大字報,張貼在縣城教育局的墻上。因生產(chǎn)隊離縣城較遠,王恩哥自己并沒有去看。小隊會計是他的朋友,進城辦事專門幫他去看榜,回來告知沒有考上。
后來發(fā)現(xiàn)弄錯了,原來王恩哥的名字被寫成了“王思哥”,好在考號是對的。
王恩哥的考試成績非常不錯。當時他報了四個學校,第一志愿是哈爾濱建筑工程學院(現(xiàn)已并入哈爾濱工業(yè)大學)。他的理想是成為一名建筑工程師,為社會做些看得到的實事。按成績來講,第一志愿應(yīng)該沒問題。
不料,最終等來的卻是一所師范院校的錄取通知書。“那年一些地方高考錄取時需要政審,因我父親還未平反,所以我沒有通過政審這一關(guān)。當時大學錄取對我們這樣家庭的人是有限制的。”經(jīng)過一番考慮后,王恩哥決定去這所師范院校上學,將來成為一名教師,如母親一樣教書育人。
但這時,一向言語不多的母親卻提出了反對意見:“如果你父親的問題不解決,以后會伴隨孩子們一輩子。這次高考受影響只是開始,將來工作還會受影響。你已經(jīng)成年,應(yīng)該承擔起為父親平反的責任。師范院,F(xiàn)在不要去了。”
王恩哥深知母親的心情,她很難平靜面對過去的那段時光。作為家里的長子,他有責任擔負起母親的囑托,為父親平反。
于是,從接下來幾個月一直到1978年5月高考前夕,王恩哥一直為父親平反的事奔波于省市各個部門。最終,父親得到了平反,當?shù)卣要賠償家里2000元撫恤金。
母親說,那筆錢我們不能要,人都沒了,要的錢也花不出去?吹桨肽陙硪宦繁甲,還沒有準備好1978年高考的王恩哥,母親向當?shù)卣岢隽宋ㄒ坏囊?mdash;—讓兒子用1977年的高考成績?nèi)雽W。當?shù)卣?jīng)過商議,同意了。
不過,省政府只能管轄省內(nèi)的大學,王恩哥也只能在遼寧省找合適的大學。母親問省屬哪所大學最好,回答是遼寧大學。就這樣,王恩哥進了遼寧大學。
遼寧大學是一所綜合性大學,當時沒有工科系可以選擇。比較了一下,王恩哥覺得物理更實用一些,于是便毅然報了物理系。同年10月,他比1978級的同學晚一個月進入遼寧大學。當時遼寧大學物理系的專業(yè)很時髦,有激光物理、無線電物理、半導(dǎo)體物理和理論物理,前三個吸引人的專業(yè)都招滿了,王恩哥入學時只有理論物理專業(yè)還可以招人,于是就去了理論物理專業(yè)。
至今,王恩哥都很感謝和敬佩母親當年的決斷。沒有母親的堅持,也就沒有他今后人生道路上的故事。
一路執(zhí)著,約束中前行
王恩哥的求學歲月跟現(xiàn)在的學生比,算比較長的,本碩博讀下來用了差不多12年時間,中間還有兩年去美國交換學習。放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這段時間看似漫長,但在王恩哥看來,其實根本不夠用,必須勤奮好學,才能補齊之前知識結(jié)構(gòu)方面的“欠賬”。
王恩哥在物理所時,有人說他的工作時間是“711”:早7點進實驗室,晚11點離開,節(jié)假日也不例外。其實王恩哥從學生時代就是如此。
回憶起大學時光,王恩哥滿懷感觸:“當年報紙上對年輕人樹立的立志榜樣是陳景潤、楊樂、張廣厚這樣的科學家,與今天媒體上傳播的偶像人物完全不同。想一想,那個時代的很多精神,在今天看來依然寶貴。”
在當時的學習氛圍下,學校里每個人都很拼,都想把失去的時光搶回來。王恩哥也是如此,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干脆一個人住在物理實驗樓的一間辦公室里。“除了我們好學外,當時遼大物理系還聚集了一批優(yōu)秀老師,如陳水、宮學惠、于善軍、千文甲、李玉成、黃和鸞、辛宗政、馬德祿、冷冰、李中育等教授。這些教授或是海外歸僑,有多年的留學背景;或是畢業(yè)于名校、師從名家。他們中一些人當初是為了解決夫妻兩地分居,而另一些人是政治原因來到遼寧大學。不管他們因為什么來到了遼寧大學,但作為學生,我們是幸運的。當年他們風華正茂,眼界開闊,對物理學有著深刻的認識和獨到的見解,上課十分投入,深入淺出,把物理原理講得非常清楚。即使今天的中國頂尖學府,也很難見到這樣的豪華師資隊伍?梢哉f,我對物理學的初步認識源于那段歲月,這也給我打下了后來從事物理研究的根基。”
多年來,王恩哥一直堅持著這樣的信念:“要做一個對自己有約束的人,一個對自己有更高要求的人。”
在任北京大學校長期間,他每年都會對學生提一個簡單的要求,從身邊小事做起——2013年,他提出每個學生主動參與一次校園清掃,從撿身邊的垃圾開始做起;2014年,他提出學生要管理好自己的自行車,出行懂禮貌,停放擺整齊;2015年,他希望提醒同學們適度使用手機……
王恩哥還把自己多年從事物理研究的體會寫成一篇題為《一種做物理的品味》的短文(該文后被收錄在北京大學本科新生入學手冊中)。在這篇文章中,他寫道:
“幾十年一路走來,我時常與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分享物理研究的心得,不斷提高自己的研究品味。久而久之,對研究成果的定位形成了一些基本準則,大致可以歸納為三條:
“第一,通過研究對一個問題給出對與錯的回答。有時即使不能獲得肯定的答案,但得出的結(jié)論至少是自洽的(自相一致的),并力爭盡善盡美;
“第二,尋求開拓一項意義重大的研究。即使得出的結(jié)果可能停留在初步階段,短時間內(nèi)不能做到完美,但可以引起學術(shù)界的廣泛關(guān)注和興趣;
“第三,通過一項研究證實已經(jīng)存在的某一理論或?qū)嶒,或是這項成果被新的理論或?qū)嶒炦M一步證實。
“以上三條中,如果能滿足其一,我認為是一項可以發(fā)表成果的工作;如果能滿足其中的兩條,可以認為是一項很好的研究,可能發(fā)表一篇質(zhì)量很高的論文;如果能同時滿足這三條,那將是一個物理學家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重要成就,或許成為物理學研究中的一項傳世之作。”
回顧自己的一生,王恩哥感慨年輕時的選擇和堅持,更多是一種心中執(zhí)念和本能的交融。而今看來更值得回味。耳順之年,功過任人評說,都能聽得。“都覺得我平靜如水,其實我內(nèi)心依然活潑。”王恩哥微笑而語。(卜葉)
王恩哥(右一)獲德國洪堡研究獎時與洪堡學會主席合影
王恩哥(左一)向諾貝爾獎得主介紹情況